麦熟一晌,抢割麦子,好比打硬仗。
屋檐下,父亲磨镰霍霍,一副随时出征的模样。事实是,南风刮起,麦子已黄。黄了的麦子,老得快,三五天必须抢割完。不然,烈日一晒,麦粒一碰就掉;雨水一淋,麦子烂在地里。
抢割麦子,是掉膘的活。为此,父亲提前上供销社,称回几斤五花肉,启开腌罐,从里面夹出糟透的腊鱼。然后对全家人下达号令:一鼓作气,将麦子抢割回。
走在十几亩的麦地,人就渺小了。南风一吹,旭日一升,那阵势,那场景,令人一辈子也忘不了。涌来的一排排、一层层金浪,仿佛要将人扑翻、沉入漩涡。
一家人,站在一排,唰唰唰,开始了冲刺。左手揽麦子,右手顺势一挥,一道厉光闪过,麦子倒在臂弯,就势铺在地上。接着干。慢慢地,腰开始疼了,手开始发僵,汗水流进眼眶,好辣。更要命的是,麦芒如细刺,钻进衣服,在皮肤逆行,那个又痛又痒的滋味,比上刑还难受。
思想一开小差,速度就慢了。父亲在一旁急吼吼,布谷鸟也来催,“阿公阿婆,割麦插禾”,让人不敢懈怠。一紧张,割过的地方,总是留着几根,仿佛重新冒出来似的,赶紧回镰补。
割到小晌午,父亲吩咐母亲回家,从灶房蒸笼里取回馒头、扣肉、腊鱼、咸菜,一家人猛吃一顿,又捧起陶罐,猛喝一气,又消失在地里头。队伍分散了,消失了。我像一只麦鸡,淹没在麦海里,四周孤寂极了,好在,麦子的醇香,提醒我在人间。
“嗤——”,忽然,我听见一声异响,感觉脚踝一阵灼烧,低头一瞧,只见麦茬上有几滴鲜血,原来,我一不小心,镰尖划破了裤绾,伤着了自己。幸亏穿了一条厚裤子,不然就惨了。我赶紧扯了几片野艾叶敷上,不一会儿,止住了血。
有了这一次教训,我再也不敢分神大意。割到太阳偏西,皎月初挂,一家人又忙着捆麦子,父母挑大捆,我担小捆,一直忙到夜黑,直到门口堆成山,一天才算收工。
哪知,父亲夜观天象,说近日有雨,刚睡下几个钟头,父亲就将我唤醒,一家人又踏着黎明扑向麦地。一天下来,我的手背、手臂起了一层红疹,密密麻麻;肩膀、手心磨出的大大小小的水泡,一挨就钻心的疼。
但我明白,叫苦也没有,埋怨更没用,在麦收面前,必须忍,必须吃苦,祖祖辈辈都是这样拼抢过来的。
接连几天,晚睡早起。五花肉、腊鱼吃得差不多了,但一家人还是掉了膘,黑了、瘦了。
雨,终于下来,滂沱不已,一下七天。父亲眼里噙满了泪,说,终于从虎口夺回来了,不然泡了汤,一年白忙了!他这一讲,仿佛有一柱闪电,猛击在我身上,令人颤栗不已。
许多年后的一个夜晚,我坐在大都市的电影院,观看电影《红色康拜因》,当屏幕上出现直涌天边的麦浪,出现一对父子时,抚摸着脚踝上的伤痂,我又想起少年时代的麦收,想起长眠在那片麦地的父亲,想起时间流去的许多、许多,泪眼朦胧……
作者:刘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