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滴雨刚落在窗上，我就听出了那是下雨的声音。虽然时进秋日，雨很小，但我还是清楚地听见了。我说，娘，下雨了。娘说，娃呀，快起来，下雨也得去白合场。
去白合场赶乡场，那是秋天里我和娘最重要的事。白合场处在321国道边，逢农历三六九的日子赶乡场。每逢赶乡场的日子，我和娘就去卖瓜菜。无论天晴还是下雨，那是雷都打不掉的事。晴天当然好事，要是下雨，白合场上来来往往的车辆过来过去的，那是泥烂水滑呀。那时候，白合场以及那条国道还没有硬化，就是一路一街的碎石路面。秋雨连连的季节，烂泥浆水那是半条腿都陷得进去。不要说挑着瓜菜走路，就是空着手过道，比跳舞还难。再难，也得去。卖瓜菜，那是家里唯一的收入。
瓜菜半年粮。每年开春的时候，娘就忙碌起来。坡上坎下，田边地角，河边沟里，娘是应种尽种。冬瓜南瓜那是一坡一地种着。冬瓜南瓜好呀，到了秋天满地满园地长着，白的冬瓜，黄的南瓜，躺着挂着睡着，喜人得很。冬瓜炖盐白菜，南瓜炖绿豆，冬瓜炒辣椒，南瓜煮饭，那都是能填肚子的好东西。那年月，能顿顿填个肚皮饱就是好事了。大鱼大肉，吃鸡吃鸭，铁锅炖大鹅，那些好吃的，要嘛逢年过节，要嘛亲戚朋友上门，那才能摆上桌。平日里，一个村子里，哪家哪户敢说他能天天吃那些东西。就是村子西头在白合场口上化肥厂上班的刘大才家里，吃泡豇豆炒辣椒下饭的事，那也是常有的。不是节约，那真是条件有限，都那样。娘说，娃呀，想吃肉不？想吃，你就帮着娘种瓜卖瓜呀。
有空的时候，我就跟着娘帮忙。挑牛粪猪粪，挑清凉水挑粪清水，挑肥料挑粪球，那都是活。搭瓜棚立瓜架，砍竹子砍树子，那都得忙活。还有那些剪藤理蔓扯草的活，没有一个人帮忙，是弄整不开的。娘边领着我干活，边教我种瓜的手艺。那些藤要剪，那些蔓得理，那些架怎么搭，娘干着说着我听着。再累再苦，看着瓜秧出土瓜藤满架，看着花开蝶舞，尤其是看着花儿结果瓜儿长大一个个青瓜变白变黄，心里那个乐呀，全身上下都是干活的劲。其实，娘决定种瓜菜，那是经历了来来回回折腾的。娘就想把家里的事办好让家里日子过好。这就是农村人的本分和最朴素的想法。你不把日子过美了，家里就撒架了。娘一直运气不好，或者说是选择的事情不对路子。娘想养母猪产猪崽卖钱，那是来钱快的事。一窝猪崽子卖下来，那是一笔不小的收入。可是那母猪就是不产崽，要嘛配不上种，要嘛崽子胎死腹中，最后只好把母猪卖了。养鸡呢，买回家的鸡崽子，被老鹰叼了或是被几个娃疯着玩耍时被倒下的高板凳压死了。最可气的是，有一批小鸡崽看着长到了半大，一场鸡瘟病下来，全没了。说到底，养殖业技术性强，没老师手把手教，不好上道。娘选择了种瓜菜。
娘种菜瓜的技术，那也是来得不易。离着白合场不远有一条小河。那条小河从大山里流出，在白合场的地界打了一转形成了一个半岛，大地名叫中坝。中坝的土质好，适合种瓜菜。中坝上住着几十户人家，全是种瓜菜卖的。娘的一个远方表姐就嫁到中坝上成家了。为了学种瓜菜的技术，娘免费去她表姐家帮了大半年的忙。那表姐性格耿直，对娘一点保留都没有。种豇豆茄子辣椒，种白菜萝卜青菜，种黄瓜冬瓜南瓜，那表姐都在行，毕竟一家人就靠干这个活吃饭嘛。为了领着娘走上种瓜菜的道，那表姐还亲自来了我家好几趟，看地形山势，看土质条件，看家里的人手。那表姐给娘支了招，种冬瓜南瓜。我家的坡地台地荒坡荒山宽着呢，土质又适合种，那就干起来。
娘种瓜菜，那是舍得下功夫的。每天大晴早起来下地，要忙到天打黑看不见走路的时候才回家,时常把中午饭都带到坡上吃。娘除了把坡上台上的地都种上，还把东山坡下那半坡荒地都开挖出来，种瓜菜。村里好些人看着娘的架势，都送上感动加上祝福的眼神。第一年，娘就成了。那冬瓜呀，大的，立起来，有一两岁小娃娃那么高。那南瓜呢，大的，要一个大汉子才能抱起。那个大南瓜，我抱起来围着门前的晒坝走上小半圈就累得不行了，赶紧轻轻放下。娘看着，都差点笑痛肚子了。这些，得力于娘肯吃苦，路子找对了，还得利于那个表姐，教了娘的技术，送了娘的好瓜种子。那瓜呀，才没有种得瓜西西的。
娘指了指堂屋角里的一大堆冬瓜南瓜，说，娃呀，你真想吃肉呀，那你就给着我去白合场，卖瓜。从村子口出发去白合场，那是十几里的山路。走河坎上，过长石滩，上尖山子。上了尖山子，就看见白合场那条小河围成的中坝了。过了中坝，那就是白合场。到了白合场，那些冬瓜南瓜挑子背篓子一摆上，生意就来了。买一个半个的，买一背篓半背篓的，要是遇到了菜贩子，全买了，直接往那小货车箱里一倒，就等着领钱，多好的事儿呀。手里拿着钱，娘领着我直奔那场口上杨二屠夫的卖肉摊子。手里提着一块猪肉，走起路来比风吹着落叶还轻飘飘的，心里那个乐呀。
雨，就是不怕有雨。乡下有句俗语，秋雨不湿衣嘛。可是那秋雨落在脸上颈上还是冰凉冰凉的。要是上了尖山子那山顶上，遇见了秋雨，一股风吹过，还得全身上下打颤颤。娘说，娃呀，你冷嘛？我说，不冷呀，你看我全身上下还冒着热气呢。娘站起身来，摸了摸我的头，说，娃呀，今天卖了瓜，我们不买肉吃，买排骨回家炖冬瓜。
其实，我一直看着远方的山梁上，有一列火车经过。我在想，什么时候，我才能成为那火车上坐着的其中的一位。一滴雨落下，我不知道，那是雨声呢还是火车奔向远方的声响。好多年，我都能想起尖山子上，那次和娘一起去白合场上卖瓜时遇见的那场秋天的雨声，以及那些来自山林或是火车的声响。
静，发自心底的静，静得能听见秋雨慢慢落下的声音。
作者：周天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