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妳说过两天来看我,一等就是一年多…」在热闹沸腾的Paddy’s market, 突然响起A Pui的歌声。「她怎麽会要你,lubokeksih ! (你没钱呀!)」隔壁摊子的O Kao向A Pui泼冷水,大家一阵爆笑,连在买菜的我也跟着笑起来。
Paddy’s Market 是座落在悉尼唐人街的一个传统市场,由于东西比在超市便宜,因此很多主妇或观光客常来光顾。里面有几百个摊位,卖蔬果,鱼肉,干果,衣服,包包,帽子等等,包罗万象,什么都有。摊位的主人多是三十多年前从福建、广东来的大陆同胞。打工仔百分之九十是印尼棉兰、坤甸及三口洋来的学生。他们以求学之名,或学生配偶身份来澳洲,然后四处打工,多数人一天工作十六个小时,赚取的却极其廉价的人工。这些打工的孩子,没什么地方好去,只好把市场当游乐场。声音宏亮的A Pui高举着一串葡萄,“Two dollars, two dollars per kg, sweet and fresh!”一位老太太在旁边咕噜:「有什么fresh, 都发黄了!」A Pui嘻笑着脸说:「我们这葡萄很大颗粒呀!颗颗都像鹌鹑蛋,黄一点才好,甜得很呢!不然妳试吃看看…」老太太吃了几粒却不买。A Pui又唱起歌:“Madu,di tangan kananmu, racun,di tangan kirimu”,其他摊位的孩子也跟着哼唱并摇摆起来。对面摊位的O Kao说:「Pui,她只吃不会买的,不要希望她会给你蜜糖。」这时候,si A Suai(她因为身材姣好,所以人称“A Suai”)用印尼话警告大家:「小心,穿红衣的是小偷!」
中午时刻,大家开始忙碌起来了,多数顾客也是异乡人,他们的眼睛像老鹰似的,左右转动,在每个摊位寻找他们的猎物。因为人潮拥挤,免不了会有碰撞,时不时会听到「excuse me!」或「sorry,sorry!」在卖水果的摊位,一阵「啵啵啵」的声音传过来,原来是一位太太在敲打着西瓜,听音辨识西瓜的甜度,她敲了一颗西瓜,不满意,又再敲另外一颗,「啵啵啵」声此起彼落,很像土著祭拜前的鼓声。有的顾客则是完全信任卖主:「老板,给我挑好的哈蜜瓜,必须保证又香又甜哦!」老板说:「放心,放心,我们的哈蜜瓜全都是甜的,怎么可能会不甜呢?看,这一颗是最最甜的了,甜得像小妹妹一样!」老板对着顾客的小女儿说。「谢谢老板!」客户很高兴地离开了。
我认识Paddy’s Market 的孩子们,因为我是A Pui的熟客, 而 A Pui则象是那些孩子们的大佬。有一天,我问A Pui:「你愿不愿意每个月捐给慈济一点钱,一、两块钱都可以,帮忙那些苦难的人?」A Pui二话不说,立即掏出十块给我。不但如此,他还向他的朋友劝募,「来来来,做好事!」他登高一呼,叫左右前后的摊位,每个月做好事,捐款给慈济。当下我真过意不去,他们赚的是血汗钱,却拥有如此慷慨富有的心,每个人每月捐十块钱。通过A Pui, 我在Paddy’s 认识了大约十五个印尼孩子。多数孩子十六岁开始就离乡背井,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天未亮,就要赶着去打工,到晚上七点多,收拾完摊,又忙不迭地再赶打第二份工,直到半夜才顶着冷嗖嗖的月光回家。澳洲并不是他们的终站,之前他们也去过日本、美国、德国等国打工。当他们的学生签证到期,又再流浪到别的国家。每当提起在Medan的孩子,O Kao总是眼眶泛红,他已有三年没见到孩子了,思念亲人是最煎心的事;还有Tu Kia,父亲中风,他每月要滙三百块给家里;太太A Moi,边读书边打工。「野鸡」学校的学费很贵,一学期要交八千多块,学生多数第一天开学来露个脸,其他日子不来上课也没事,学校不会报给政府,所以学费很贵。我认识的这些孩子都很洁身自爱,别的孩子因为生活太苦闷,打完工后就去赌,弄得连回家的机票钱都要这些朋友给他们凑。在每每低头思故乡的日子里,他们也曾经想过谈对象,可是谈何容易?有的谈了一段时间,对方查觉到他们没有居留身份,一切便戛然而止无疾而终,而这, 也是他们心中难以言说的疼。
疫情发生后,Paddy’s Market关闭过一段时间,我就和他们所有的人都失去了联系,打了电话也没人接。最近,Paddy’s Market开放了,我兴冲冲地跑去买菜,希望能见到那些熟悉的身影。可是,这里没了先前的热闹, 到处冷清清的,人人都戴着口罩,只露出一双呆滞的眼, 世界变得好冷漠。我跑去A Pui的摊位,只看到一位长头发的女孩。「A Pui呢?A Pui呢?」我急着问女孩,她一脸困惑:「谁是A Pui?」「老板呢?」女孩摇摇头。「别的孩子呢?」每一张陌生的脸,都向着我摇头。Paddy’s Market的灯光时暗时明,我的心也在浮沉,是他们!是他们在向我招手!不!不是,不是他们!在恍惚中,我依稀听到A Pui的歌声,彷彿看到孩子们围着他, 跟着节奏拍手,摇摆。我知道,这都只是幻影而已, 他们早已远去,在继续赶赴着旅程的下一站。他们的人生,犹如浮萍,一直在陌生的国度里漂泊。浮萍是有根的,当游累了,是否可以停泊在属于自己的溪湾,不再漂流?
作者:悉尼 贾文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