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上个世纪的事了。如果一年是一步的距离，上个世纪和我们只有二十二步之遥，是那么可及却又不可及。可，这二十世纪吞噬了父执辈离乡背井忧患的一生，也卷走了我的年少轻狂，以及庸庸碌碌的中年。在这寒冷的夜晚里，我尝试着一步一步地走回去，终于走到了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
昏暗的灯光下，父亲在整理他的相簿，他手颤颤的拿出每一张相片来看，然后很谨慎的再放回去，就象是在礼拜菩萨般的恭敬。相簿里有爷爷奶奶的照片，也有大陆的娘，哥哥，嫂嫂们及侄儿女们的合照。父亲的日子不多了，他心心念念想着要回老家，可是这一次回不去了。我从来没想过要回老家，理由一大把，孩子还小，工作很忙，很多事放不下。。。每次都是父亲独来独往回老家。这一次，我不能再拖延了，我必须做出决定。“爸爸，我想回老家，代您看看家人。”“哦？”爸爸不信的抬起头，“真的？”我坚定的点点头。
父亲的老家在山东省昌邑县巡保村，我自小就背熟了。在西安的哥哥听说我要回老家，写信说，国内的旅程他已安排好了，请我不用担心。哥哥安排我由西安飞青岛，再乘车回家。回程时，搭火车，可以经过黄河以及泰山。我真的很盼望。
到西安时，兄妹两第一次见面，分外激动。见到了孝顺，贤惠的嫂嫂以及漂亮的侄女们。隔天我就直飞青岛，家里的哥哥和一位亲戚来接我，直奔老家。
到家时，已经聚集好多人。车子缓缓的停下，鞭炮声就响起来了，场面很像领导驾到。娘从里屋走出来，我赶快过去扶着娘坐下，然后立刻行三跪九叩大礼。娘开始嘤嘤哭起来，哥哥，嫂嫂及侄儿女们也跟着抽抽嗒嗒的哭起来,哭声里藏着诉不尽的冤屈。娘拉着我的手说：“俺闺女回家啦，俺闺女回家啦！呀，真像图画里走出来的人儿。”哥哥告诉我说：“俺家乡姑娘是不行大礼的，只有男孩儿才行大礼，刚才你吓了俺。“
我开始注意屋里；只见我的学士大头照，高挂在放祖宗牌位的地方，裂开弥勒佛般的笑容，在俯视着“愚痴无明的众生“。整座墙都是本姑娘自小到大，到结婚的黑白照，彩色照，在诉说着快乐无忧的生活。陪在一旁的小侄女说：”姑，您这次回家，俺爹可高兴得紧，他翻箱倒柜的找您的照片，哪，这不都挂上吗？昨天才挂上的。“
家里种姜，说这两年收成很好，所以哥哥开了宴席请整村的人，每个人都是亲戚。有的母亲拉着小孩，推到我面前：“快，快，叫姑姥姥！“也有叫“姨姥姥!”哥哥很兴奋，他到处向人介绍：“俺妹妹回家啦！俺妹妹可是博士！”我很不好意思小小声说：“哥，我不是博士！我只是大学毕业而已，是学士，不是博士！”“都一样的，一样的。”哥不改口，还加码：“俺另外一个妹妹也是博士，在印尼，俺家有两个女博士！“亲戚们都很羡慕：”人家有杨门女将，咱村也有贾家女将！好叻！“有一位比较有文化的亲戚问：”是北大还是清大？“哥答不上来，我说:”是台大。”有文化的说：“俺知道了，是台北大学！”我说：“不是，是台湾大学！”，有文化的说：“都一样，都一样”。这时有文化的和哥窃窃私语，哥忽然大怒：“你再说，看俺揍你！“后来哥说那人不知道我已有家庭，想要说亲，对方是一位财主。
我在老家待了三天，每天哥哥用自行车载我走访亲戚，吃饺子，大饼，小米，馒头配土豆丝，莲花卷，韭菜盒，还配上稠酒，白酒，还有山渣酒，喝得我醉醺醺，大家还夸我好酒量。
临走的前一晚，我终于有机会和家人话家常，我说：“这回，我代表爸爸来看大家，要向娘及哥哥谢谢，您们辛苦了。请别怪爸爸不能回家，因为一直打仗，实在不能回家。同时，也不能把娘及哥哥接到印尼，因为不能留下爷爷和奶奶。请了解爸爸是逼不得已的。“娘和哥哥不停地掉眼泪，一直摇头说：“俺不怨，俺不怨。”
我继续说：“家里不可以没有书，也没报纸给孩子看，读书很重要，怎么孩子念到初中就让他们打工去了？应该把目标订在大学，以后日子才好过。”一片寂静，没人吭声，我也说不出话，心很疼。“还有，“我严肃地说：“爸爸希望我们能以诚立身，请永远记住。“
终于要离开了，大家送到村口，我提着沉甸甸的三大包裹，是亲戚们送的鸡蛋，鸭蛋及咸蛋，叫我带回给家里人吃，听说城里的蛋有毒。
回西安的火车我搭的是硬铺，因为很多人睡过了，我把我的床位让给一对母女。我坐在窗前，看着两位伯伯在下棋。他们越下越猛，我看得很紧张，脱口说：“车要过河，过河！”他们看了我一眼，就和我聊开了，(后来才知道，他们还比我小一岁– 抿嘴偷笑)。这时，查票员来查票，我说我的票给了那一对母女。他要看身份证，我没有，台胞证，也没有，只有护照，全是洋文，他看不懂。我说我是华侨，查票员大笑着说：“你那是华侨？人家华侨都穿金戴银的，你是内地来的吧！”车厢的灯突然亮起来，大家都醒过来了，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兴奋，抓到诈骗集团了！我站在中央，等着被审判，众人异口同声地说：“对，对，她象是个内地来的。”有一位大叔看到了我的装蛋的包裹，尖叫起来：“瞧，她的包裹和俺的一模一样！”后来一位大婶说：“俺去过广州，看这姑娘的穿着像煞广州人，肯定是广州来的。”查票员摆出警察的威风，要我跟他下车去见站长。这时候有人说话了，是下棋的伯伯：“俺是西安铁路局长，这姑娘确实是华侨，俺听她口音就知道。”车厢突然安静下来，查票员悄悄地溜走了。
父亲躺在病床上，我在和父亲谈回老家的事。突然父亲脸色苍白，很生气地坐起来说：“你必须回去了！”我哭着说：“我不要，我不要，我要住在二十世纪里！”父亲把我往外一推：“傻孩子，人活着就要往前看，你却一直往回头看，浪费生命！回去，好好的走每一步！千万不要回头！“我跌跌撞撞的，猛一回神，我进入二十一世纪了！铃铃铃，电话那头传来侄女的声音：“姑姑，听说您要回家？记住，回来的时候不要再带睡袋，俺给您准备一个房间，里面全新的，挺干净！“我唯唯诺诺称是，唉，怎么我回老家带睡袋的事到现在还在念，丢脸不？
作者：贾文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