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家池在村子西边的最高处。高家池是一口池塘。四周都是密密的老林子,高家池像天眼一般守候着村里人的幸福。
高家池真与高姓人家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早些年,高家在村子里穷得都快要当裤子了。有一天,一位游方道人像鸟一样偏偏来到了村子。道人口渴,想讨碗水喝。高家人说,喝什么水呀,我家里还有一大碗稀饭呢,就喝稀饭吧。遇巧了,道人一天没吃东西呢,正想着如何填饱肚皮。更遇巧的是,那碗稀饭是高家米桶子里最后半碗米煮了稀饭吃余下的,第二天就得吃菜叶叶树叶子了。道人感动,无论如何都要帮高家摆脱困境。道人说,你的正堂屋不是正对着西山嘛,西山那泉眼,你把那地方挖口井装着,你家的日子保证好过。高家人一想,悟出了其中道理,乡下人还有俗语呢:肥水不流外人田呀,何况是泉水了。高家人在西山上挖了水井,日子一天天好转,后来成了村子里最有钱的大户人家。高家人把那道人像祖宗一样供奉着,顿顿都上好吃的。只是高家到第三代人时,就出了个想法经多的神人。那家伙,坐在半坡上睡着了想出来个主意,那挖井就能大发大富,我挖口池塘还不富上了天。那人真去找了一帮人把井挖成了池塘。结果呢,听说是破坏了那泉水的龙脉,泉眼干了,不出水。高家从此就走下坡路了。其实,这些都是传说,高家在村子里败在吃大烟,把家业都吃干净了。最后死在那半山坡的破窑里。
故事流传,高家池还在。那高家池,四周青山绿竹,池水清澈见底。蓝天白云下,高家池那水青得比村子东头李二妹的眼睛还好看。
高家池最好看的就是那些鸟了。一年四季,来来往往,一只,一对,一群,那些鸟从远方飞来又飞走,随着季节飞翔。绿的,黄的,红的,黑得像炭,白得像雪,灰得像土,下蛋,下崽,嬉戏,打闹,一个高家池里,就是鸟的天堂。
我说,哥,天都要黑了,光看鸟,还割不割牛草哟?
哥说,就你嘴多,小声点,把鸟吓跑了,我扯你耳朵。
我说,好看,我们捉一只回去养着不就行了吗。
哥说,捉什么捉,没听大人说嘛,手捉了鸟,写字要发“抖抖疯”。
一个下午,我和哥像两只鸟一样伏在高家池边的草丛里,看着飞来飞去的鸟,都入神了。大概是哥看累了,翻身看着远方。天边,一朵彩霞慢悠悠地飘着。走马岭上,一辆客车飞一般地驶向天边。哥嘴里嘟了一句,要是哪天我能像一只鸟一样飞出走马岭,那该多好呀。
我知道,其实,哥不只是想飞出走马岭,他是想吃炒猪大肠了。
自从哪次哥进城在六叔那里吃了一回炒猪大肠,就像掉了魂一样想那东西。
哥说,六叔是什么人,六叔是我们村子里飞得最远飞得最高的鸟。
我说,那就是鸟人。
哥说,你娃懂个鸟,除了只晓得成天在高家池看鸟,还晓得点啥,你晓得马王爷有几只眼?
我知道,自己犯错了。在哥面前,那是说不得六叔的一点不是,说了,他就给你急。六叔是哥最崇拜的神人。在哥的眼里,高家池里最漂亮的鸟,跟六叔比起来,那都是菜鸟。六叔在村子里,那是第一个读过高中的。虽然没考上大学,那也是牛得很了。六叔能写对联,还能写诗。尤其是那诗写得,哥看着听着念着,眼睛都发绿光了。半夜里,哥在床上读着六叔写的诗,手舞足蹈的,整得比高家池里那些鸟还精神。
哥说,我就想吃炒猪大肠,还想读六叔写的诗。
我说,那猪大肠和诗搅和在一起,那还是诗吗?
哥扎扎实实地盯了我一眼。
第二天一大早,哥真的去吃炒猪大肠了,背着背包像一只鸟一样飞出了走马岭。哥接到了六叔的来信,在城里给他找着事做了。
高中毕业的第二年,六叔就飞进了城里找着事做了。凭着一手好字和好文章,六叔在城里的一家建筑公司坐办公室呢。虽说那家企业不大,就县办企业而矣。可是在村里人的眼里,六叔也是像大鸟一样够得着摸得着天的神人。不要说吃炒猪大肠了,就是天天吃猪头肉,那也是没得问题的。
六叔的问题就出在那一手字上。六叔坐在办公室里整天还想着能像一只鸟一样随着季节和时间飞得更高更远。想得走火入魔了,六叔模仿着经理的笔迹开支票乱搞钱。开头还不好发现得,后来遇到了高人,从分析每个字的那“一”横着手,找出了内鬼。每个字那“一”横,写得都像一只飞翔的鸟。那真是六叔的习惯,也是他的败笔。六叔没有飞得更高,而是飞到了牢里笼里,成了拨光了毛的小鸡子。
哥呢,也被赶出了那家公司,像一只没有目标漫天飞来飞去无处落足的鸟。
走在城市的路口,突然的一声鸟叫,我想起了高家池,想起了我哥,还有六叔以及老家那个村子里的好多人和事。
头个星期回了一趟村子,那里留下的,只有一些老人老墙老影了。那些个人呢,像鸟一样都四散了,搬的搬,走的走,打工的打工,进城的进城。一座曾经居住着四十多人的大房子,从这头算到那头,只有四个半人住着了。四个老人和一个脚残的,听说杀过年猪都得从外边请人帮忙。断壁残垣,穿墙破屋的风一阵阵吹着。高家池呢,那里已经没有鸟了。老林子开垦成了茶山。高家池成了浇灌茶山的蓄水池,半池水,半池淤泥,早不是那些鸟的天堂。
村子在变,池子在变,人也在变,鸟往何处?
四季如期变换,如期来临。眼前的路口,我将去向何方呢。空空的城市,车来车往,人潮人海,可有一片安放心灵的天空或净土。
我想,我也只能是一只鸟了,随着季节飞翔。季节走到哪里,我就飞到那里。我还想起哪句话:我想知道一块有了梦的石头能走多远?难道有着翅膀的鸟还能困于钢筋与水泥的丛林?
飞翔,随着季节飞翔,随着季节飞翔的鸟。
作者:周天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