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七十年代,我家住在乡下一个叫饼子铺的地方。乡下虽然已经通电,但停电是家常便饭,人们对停电司空见惯。那时我们的夜晚分为明亮和昏暗,明亮来自于电灯,昏暗当然是点煤油灯的时候。
儿时,每天放学回来,第一件事就是趴在大门前废弃的石条上写作业,石头坑坑洼洼,我的字歪歪斜斜。趁落日余晖的光亮,我赶在天黑之前做完作业,然后去垸里“疯”一阵,才回家吃晚饭。
如果遇上周末,我爸和哥哥姐姐都回家了,母亲就会擀一大锅非常劲道的切面,里面放一些嫩的葫芦丝或是青菜。如果是上半年,她还会让我去睡柜的瓷缸里挑一勺猪油放进面条里,全家人守在一盏闪烁的煤油灯下,吃着热腾腾、香喷喷的面条。煤油灯的光,昏黄昏黄的,映照着彼时的温暖。
这个时候,爸爸总会有讲不完的笑话。他会问我们:“你知道电灯的英语怎么念吗?”我正想摇头,我哥已经抢答了,“玻璃葫芦儿……”爸爸会心一笑,又问:“那花生呢?”我姐笑嘻嘻地说:“我晓得,我晓得!是剥了壳儿脱了皮吃……”就这样,总是面吃完了,笑话还没说完。
在那个年代,很少有人买得起那种葫芦腰身带玻璃灯罩的煤油灯。最简陋的油灯,就是随手找一个玻璃瓶,剪一块铁皮卷成小管子,搓根棉花绳做芯子穿过去,扭根铁丝捆住瓶身做成灯把儿。家家户户的煤油灯,都是一用好多年,乌漆麻黑的,像古董一般。帮母亲添灯油是我的拿手活儿,把煤油灯的盖子打开,拿出我家那只漆黑陈旧的塑料漏斗插在灯瓶里,再将油壶里的煤油缓缓倒进去。油不能倒得太满,否则端起油灯走路时,油会晃出来。搓灯芯母亲最拿手,她搓的灯芯不粗不细,匀称得像麻花辫,开出的灯花也格外好看,而我搓的怎么也扭不到一块儿去,总是要母亲帮我返工。
我对煤油灯印象深刻,也许还因为通常我准备睡觉的时候,母亲还在借着煤油灯昏暗的光亮做着针线活。有时候纳着千层底,有时候缝补衣裳,常常忙到深夜。我一觉醒来,看到她瘦弱的身影随着摇曳的灯光晃动着,那样专注和认真,煤油灯默默地跳跃着,偶尔吐出一丝青烟,陪伴着勤劳的母亲。慢慢地,我瞌睡又来了,母亲的身影和灯光模糊起来,合二为一,在年少怕黑的梦里,晕着一团温暖的光明!
母亲常说,“灯花开,客人来”。农村人都相信,有灯花出现,预示家里要来客人了。我经常盯着家里的油灯,期待它经常开花。可是有一天晚上,我家的灯花开得格外好看,我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那是一个棉花成熟的季节。我有一个劳动狂且凶巴巴的爷爷,他眼里容不得半个闲人,农忙起来,连我这半大的娃也不放过,一样派活,母亲想护着我都没用。家里的农活总是没完没了,麦割了要割谷,绿豆摘了要摘棉花,麻绳搓了要去捡柴,他们在外“双抢”,我在家里搭起凳子煮粥,好不容易盼来了暑假,又要放牛,真恨不得我家那头牛病死才好。
那天,爷爷让我跟他一起去摘棉花,可我跟表妹丹丹约好了去她家玩。趁爷爷不注意,吃完午饭我就偷偷溜了。我和丹丹并排坐在她家灶膛后面一条厚重的长凳上聊天,在那个没有多少娱乐的年代,跟玩伴一起聊天是我们最好的消遣。正聊得欢,突然隔壁三爹的外孙女四儿慌慌张张地跑进来,大叫一声:“不好了,你爷爷往这里来了!”来不及思考,我一扭身便钻进了灶膛边的一堆油菜禾儿里。
面对爷爷怒气冲冲的质问:“小军呢?”表妹结结巴巴:“我,我……没看见呢……”
可是,那救命的油菜禾儿,在爷爷强大的气场里,“出卖”了我。我被爷爷像逮兔子一样逮了出来。极具反抗精神的我,竟然奋不顾身地再次逃离了爷爷的手心,躲进了四儿外婆家的后院。爷爷毕竟年纪大了,出门找不到我,只好骂骂咧咧地走远了。
四儿拉着我的手,安慰流着眼泪的我。我们一起来到垸中池塘边,坐在一根裸露的桑树根上继续“搭嘴儿”。傍晚时分,“魔鬼爷爷”再次从天而降,他随手捡了一根棍子,将毫无防备的我打得“遍体鳞伤”,然后拂袖而去。也许这样说有点过分,可这绝对是我从小到大挨的最厉害的一次打。除了脸,身上全都是伤,翻开衣袖和裤子,手臂、大腿都是凸起的伤痕,有的像一条蛇那么粗,小的也有泥鳅那么大,有的还隐隐渗着淡淡的血迹。先是火辣辣的痛,后来是连走一步都艰难,因为衣服碰上去也很痛。
我趴在池塘边大哭,脑海里翻腾的是哥姐平时对我说的:“老三,你是捡的伢儿!”那一刻,我真想爬起来跳进身边的池塘。可是我又想,我死了有什么用,爷爷不疼爱我,死了他更开心。再说,被水呛的滋味肯定不好受,万一淹不死还被人笑话。最后,我哭哭啼啼地回家了。
那天晚上,又是停电,家里一片昏暗。母亲去很远的吴岗山上拾枞毛丝儿,还没有回家。我看见爷爷在猪食灶上找到煤油灯,他晃了晃轻轻的油灯,显然,煤油没了。我知趣地去杂粮间的门旮旯摸到了我家的另一盏煤油瓶,很不凑巧,油也没了。
爷爷厉声说道:“去把菜油拿来!”我又来到厨房,把母亲的菜油壶端来,小心翼翼地给那盏油灯倒了小半截菜油。油灯亮起来了,那么弱小的灯光,竟然还开了一朵多瓣的灯花!可这会,我一点都没有“灯花开,客人来”的欣喜和期盼。油灯在那个清冷的秋夜里一闪一闪的,我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微弱的亮光,想起课本上卖火柴的小女孩,感觉自己就是那卖火柴的小女孩,没人疼爱和保护,世界是一片黑暗。
母亲终于回来了。她把枞毛丝儿倒进灶膛后面,才发现厨房角落里泪流满面、眼睛肿得像桃子一样的我。细心查看了我的伤处,母亲默默地去抽屉里找来一块墨鱼骨头,刮出一些墨鱼粉洒在我渗着血的伤痕上,再端来一盆热水,拧了热毛巾帮我敷那些凸起的伤痕,我的疼痛貌似好了一大半。
不知为什么,我对爷爷半点恨不起来。若干年后想起他,还会默默地流泪,特别想念他。因为那时我已经懂事了,知道爷爷实在是穷怕了,总想着勤劳能改变生活,拼命地操劳了一生。
如今,家里再也找不到一盏煤油灯,偶尔停电,我们就像热锅上的蚂蚁。有时候,我真希望时光能倒流,再一次点亮那盏煤油灯,照见我稚嫩而又纯真的童年,照见已经走散的玩伴和亲人。
作者:边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