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小,我不知道我的嗓音很特别,许是从小学到国中,和同学们一起长大,大家习惯了我的声音,也没人笑我。一直到念高中时,上新的学校,每次新的老师叫我念课文,我一开口,全班同学都会哄堂大笑,弄得我很是自卑,像惊弓之鸟似的,不敢多说话,讲话总是小小声。上大学也如此,要踏进新的教室,有如小媳妇要见公婆,心怀怯意,忐忑不安。
有一次,上演讲辩论课,我发表完毕,老师问班上同学,我的声音是装的还是原本就如此?后来老师作出结论,我不宜在大庭广众前演讲,因为我的声音会令观众分心,和我的形象连结不起来。结婚生子以后,当时手机还没普遍,常常会接到朋友的电话,劈头就说:「妈妈有在吗?」或「请爸爸接电话!」
虽然如此,我的嗓音却让我在小时候备受宠幸,很多人说:「妳说话好嗲哦!」小学时,老师认定我唱歌应该很好听,于是派我代表班上参加唱歌比赛。参赛者有六位,我拿到安慰奖,第六名。
我还记得六年级时,上音乐课,我很有自信的在班上高歌「我的祖国」,唱到「风吹稻花香两岸」时,突然声音拉不上来,我就自动把它降低,就如拉小提琴,很高亢时,琴弦突然断掉了,落得大提琴在独自低鸣着,结果引来一阵爆笑,我看到老师也忍不住在偷笑。这还不大紧,隔壁班也传出一阵笑声。下课时我去找隔壁班的好朋友玩,她一见到我就指着我,还捧着肚子笑,这一笔账我至今还记着。
我的父母不会唱歌,可是自小我们家就仙乐处处飘。我的哥哥,姊姊,都很会唱歌,那时候妹妹还没出生,不知什么原因,我的每个细胞都在歌唱着。
当时父亲的店进货了一大批的唱片,我还六、七岁吧,会爬上椅子自己开唱片跟着唱。我有一本厚厚的歌簿,就那时候在邻居的红叶书店买的,相信我在歌簿里认的字是从唱片学到的。
我不但爱唱歌,还喜欢把唱机开得震天价响,再跑去邻居去听,希望大家都会听得到。当时很多歌曲都很好听,街头巷尾都在唱「月下对口」,「为什么,窗不开?我在窗外静等待…」,大家看到这里,就知道我有多老朽了!
父亲的老乡常来我们家聚会,做馒头,包饺子。有几位大爷叔叔说:「俐,唱歌给咱听!」于是父亲把我抱上椅子,我也大大声的唱我最喜爱的歌曲,唱到一半,大爷叔叔在窃窃的笑,父亲的脸色也变绿,立即把我从椅子上抱下来,我还哭叫着:「我还没唱完,还没唱完!」—- 嘻嘻,当时我唱的是张露的「给我一个吻」。
小小年纪我就对歌曲非常着迷。有一天下午,突然传来姚莉唱的「擦鞋歌」,我急得叫父亲打开收音机,开了又找不到频道,我拉着父亲到后面邻居问是什么频道,到家时找到频道,歌已唱完了。我急得大哭,弄得父亲不知所措。
当时哥哥刚由台湾回来,带回来好多唱片。哥哥很喜欢葛兰的歌声,我也跟着喜欢。有一次他在听葛兰唱的卡门,我也大大声跟着唱:「爱情不过是一种普通的玩意儿,一点也不稀奇,男人不过是一件消遣的东西,有什么了不起。什么叫情什么叫意,还不是男的女的在做戏,啊喳喳喳!」正唱得高兴,突然哥哥把唱机关掉,很懊恼的说:「我要听她唱歌,不是听妳唱歌!」后来更有甚者,我进出家门一直在唱董佩佩的「什么都完了」,被妈妈听到了,她说,妳一个女孩子家,才十一、二岁就整天什么都完了,这一首歌会给我们家带来晦气,妳知道吗?不唱这首,我又唱了新歌,「告诉罗娜我爱她,告诉她我要她!」妈妈每天跟在我身后纠正我,女孩子不应该唱这些歌曲。
在棉兰念高中,住在宿舍里,整天响起革命歌曲,可是我实在太爱美帝国主义的靡靡之音。每逢周末,我就外宿到一位叔叔家,和他的女儿们坐在屋顶上,唱着”WohWoh Yeah Yeah, love you more than I can say…”, 又再加上一首”Ding Dong Ding Dong, , listen to the rhythm of the falling Rain, telling me just what a fool I am…”大地皆归于寂静,月儿在天上微笑着看十四,五岁的靑春在燃烧,快乐无忧的我们,在偷窥爱情的面貌。
电影江山美人上映以后,黄梅调大为流行,我也不落人后,整天挂在嘴上「说什么好人心,原来是假正经,人家的手帕被你涂得满天星…」一位婶婶刚好来我们家作客,她笑着说:「俐唱歌真的不行,很难听。」边说边摇摇头,伸舌头,耸耸肩,仿佛刚经历过一阵强震,余悸犹存。不论人家给的负评如何,仍然挡不住我对唱歌的狂热。
在台湾念书,妹妹也一起来念国中。当时台湾的英文唱片都是盗版,很便宜,她每星期天去买上榜的英文歌曲。受她的影响,我也整天在跟着唱片转,Olivia Newton-Jones, Joan Baez, the Beatles, Andy Williams 等的歌曲,我们一听前奏就会跟着哼。
我一直活在欢乐的歌声中,回到雅加达上班了,还是本性难移,每天和同事在公司乱哼。有一次,公司办旅游,晚上有萤火晚会。大家围着火堆玩游戏,结果轮到我唱歌。我站起来拿起麦克风,弹吉他的印尼同事问我要唱那一首歌,一时想不起我会背的整首歌,就唱Donna Donna吧!好,同事先调音。谁知我一开口,他就笑得把吉他往地上丢,说:「哎哟,我还真找不到她的Key.」我还在继续的边唱边摇:“Donna DonnaDonna, Donna Donna Don O…O…O…”, 同事们都笑得东倒西歪,叫着”俐, stop, stop!”我才讪讪的放下麦克风,深深体会到歌星在舞台上被丢水瓶所受到的耻辱。
搬来悉尼后,有一次到朋友家去吃饭,饭后有Kara Ok, 于是我又忘情的大展歌喉,什么蔡琴,凤飞飞,刘文正,张雨生…都是我的最爱!啊,好久没如此尽情地把胸中的郁闷一扫而光,太痛快了!回家的路上,大女儿一直黑着脸。后来她私下和我说:「妈妈,以后如果妈妈要唱歌,就在家里尽情的唱。拜托拜托,千万不要在大众面前唱歌,好吗?」我唯唯诺诺,心里却在淌血,我唱歌真的有这么难听吗?女儿的话犹如五雷轰顶!经此打击后,即使我想唱歌,声音也出不来了。
可是,山不转路转,路不转人转。我不能正大光明的唱歌,在心里唱总可以吧?于是教静坐的老师一直很纳闷,我学了那么多年的静坐,为何都没有进展?我不敢告诉老师,因为我的心一直在唱歌。
作者:贾文俐